离开望江的那天早晨,江面上还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旅馆窗户朝东,我拉开窗帘时,正好看到朝阳从江面上升起,雾在光里慢慢散去,露出一条被湿气打亮的江岸路。几辆早起的电动车擦着栏杆滑过去,声音不大,却让沉静的江天多了几分人气。我背上行囊,走下台阶时闻到一股淡淡的稻草味,应该是有人从乡下刚送来干草或稻谷。望江的早晨是慢的,看不见大城市里那种催赶似的节奏,人几乎都是带着呼吸声在生活。
出县城往南的路并不复杂,也没有太多坡度。一路上是大片的农田与河渠,偶尔能看见修得整齐的鱼塘与水闸。因为靠近长江流域,水系发达,河汊像是从大江分出来的指纹,每一条都藏着自己的方向。路旁的蒿草和芦苇已经长得有腰高,轻风拂过时像捋过一片毛茸茸的动物背脊。前方的天空很亮并且很开阔,可以明显看到云层的走向。随着日头升起,泥土味变得更浓,一些刚浇过水的瓜地还泛着湿润的光。
从望江继续往南,最终目标是进入江西地界,但我还在安徽的土地上。越往南走,人们的口音里越多软润的尾音。到了午后,我路过一个叫高士镇的小集市,这里虽然不算正式的城镇中心,但人气却足够。路边架着遮阳布的摊位多是卖土鸡、腌笋、苞谷干以及竹篓的。中间的铺子卖熏制的咸鱼和腊肉,烟火味与香辛料交织在一起,让人闻着就想来一碗米饭。镇口的墙上贴着一些活动通知,字体手写,看得出仍保留着乡村的气息。
我买了一杯自家磨的米浆,带着点米皮的稠度,入口温和,甜味不是加糖那种,而像米自己发出来的。摊主是一位大姐,戴着帽子,笑起来露出白净的牙齿。她问我是不是做事出门的,我点头,她接着说:“往南路别走岔了,过了田湾要记得往东一点,那里新修的路平。”她说得认真,我便记了下来。
走出集市时,我看到一个老人背着鱼篓从一侧河沟往上走,裤腿卷到膝盖,脚上全是水草。他看到我,停下来咧嘴笑,显然对陌生人没有防备。我问他现在还能捉到什么,他说都是些河虾、白条、泥鳅之类,够自己吃。他又说:“这地儿水好,不用药,只要勤快。”说完比划了一下日头,意思是天亮就得下水了。他的背上湿迹还没干,显然确实刚从水里上来。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里的生活方式还保留着一种纯朴的自给自足,与外面世界的节奏仿佛隔着一道水气。
下午我继续往南走,一路上都能看到大片的杉树林和竹林。地势微微起伏,到了有些地方就不仅是庄稼,还夹杂着茶园。茶园的坡度不高,却铺得整整齐齐,像一张被细心梳理过的绿色地毯。在不远处,有几个妇女拿着竹簸箕正在翻晒青叶,旁边的木板上晒着红薯干和豆腐皮。晒场旁有柴火堆,粗大的树枝堆成整齐的架子,看来冬天生火时非常方便。
再往南,是一段略带山区的乡道,石头路面被压得平整,有些地方可以看到浅浅的泉水从山坡渗下,沿着小渠流走。山里空气凉爽,带着植物特有的湿气,走起来不累反而精神更足。路边零散出现一些老房子,多为土砖与木梁结构,屋檐上有陈旧的瓦片,有些碎角,但整体还算结实。门前通常都会种些蔬菜,小葱、辣椒、紫苏等,每家都有鸡舍,鸡走在院子里,自在无比。
傍晚时分,我到了一处相对较大的村镇,名叫赛口,人们称这里是过去水运的重要点。现在虽然船只不如以前多,但码头仍在,只是换成了混凝土和铁栏杆。河水漆黑却不浑浊,可以看到水草摇动。岸边放着捕鱼的竹笼和铁丝笼,一位坐在小板凳上的中年男人正修补捞网。他的手指很灵活,线打结的位置不大,但是牢固。他看我站在旁边便淡淡说:“这网要是不补好,晚上就白忙。”后来我们聊了一会,他说水里鱼不算多,但够努力的照样能捕到。他的语气平静,没有抱怨,也不夸张,那份自然接受的心态让我觉得踏实。
赛口的饭馆不多,我找了一家普通的面馆吃晚饭。一碗小碗面,用的是当地的细面条,汤里放了笋干、酱油、猪油和一点葱花。简单却意外好吃,尤其是汤汁,入口的味道像是家里的锅常年煮出的底味,没有酒店里那种过度调味的痕迹。老板是夫妻二人,男人掌勺,女人端碗。她给我加了一只卤蛋,说:“外地人多吃一点才有力气赶路。”
夜色里,村子不算亮,路灯稀疏,星星却清晰。一条从镇中心延伸向南的道路仍能继续下去,我知道自己还得往更靠南的地方走。赛口像一处过渡地带,它既没有完全山地化,也不完全是水乡,但却融合了这两者之间的生活形态。人们的节奏不急不躁,就像手里捞网的动作,不慌,也不乱。
回到住宿时,我整理了一下行囊,趴在窗外看了一会夜色。房顶之间偶尔传来狗叫声,远处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河灯的反光。我忽然意识到,越往南走,人和土地的联系越深,他们的日子仍旧与季节紧密相连,与风雨相关,与农活有关。他们不需要过多解释,就能自然地活出自己的节律。
我在笔记里写下:
这一段路,溶了江水的习性,也连着山里的节骨。人活得平和,日子散着烟火气,没有喧嚣,也没有遗世独立。这里的人不是不知道世界的变化,只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逻辑。
明天,我会继续往南,直到跨进下一片土地。南方的道路还长,还有新的县城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