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昼夜均而寒暑平。京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高远澄澈的宝石蓝,阳光金灿灿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顾问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无声地舞动。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古老的落地钟发出沉稳而富有韵律的“嘀嗒”声,如同岁月的脚步声。窗外,城市在秋阳下运转,车流如织,人潮涌动,但这一切喧嚣似乎都被这扇厚重的红木门隔绝在外。
李玄策独自一人。
他今天没有穿正式的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站在靠墙的一排深棕色实木档案柜前,柜门敞开着,里面不是整齐的文件,而是码放着一摞摞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笔记本、相册,还有一些用牛皮纸袋仔细封存的资料。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带着时光沉淀的微酸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樟脑味。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拂过那些承载着过往岁月的载体。最终,他抽出一本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的蓝色硬皮笔记本。封面上用遒劲的钢笔字写着:“防汛日志 - 1995-1997”。
轻轻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是年轻时他那尚显青涩却已力透纸背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数据:水位、流速、雨量、堤坝应力……其间穿插着手绘的简易河道图、泄洪方案草图,还有潦草的会议记录:“98.7.12,上游洪峰预计明日凌晨抵站,老支书坚持固守三号垸,然土质疏松,风险极大……力排众议,执行B方案泄洪,保主干道及镇区,舍小就大……”
指尖抚过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年堤坝上潮湿的泥土气息、狂风骤雨的呼啸、以及做出艰难抉择时,那份压在肩头的沉重与坚定。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位老支书布满沟壑的脸庞上,浑浊却固执的泪水。那一次“舍”,保全了数千人的家园,却淹没了一片世代耕耘的土地。牺牲与保全,永远是防汛人心中最深的烙印。
他放下防汛日志,又拿起一本封面印着“沈阳第一机床厂”厂徽的相册。翻开,黑白的、彩色的照片扑面而来:穿着沾满油污工装、与老师傅们在巨大车床前讨论的他,眼神锐利而充满干劲;在简陋的职工食堂里,和一群同样年轻、脸上带着迷茫却更多是希望的技术员们举杯,庆祝接到第一笔外贸订单;还有一张,是和王铁柱勾肩搭背站在淬火车间门口,两人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背后是简陋的厂房和斑驳的标语——“技术革新,振兴老厂”。照片上的王铁柱,鬓角还是黑的,眼神里是纯粹的执着。
“技术是根,创新是魂……”李玄策低声念出当年在厂里常挂嘴边的话,嘴角泛起一丝温暖而复杂的笑意。那时的“烛火”,只能照亮一个濒临倒闭的工厂,温暖几百个工人的生计。谁能想到,那点微光,竟能在十几年后,在东北那片厚重的土地上,淬炼出支撑大国重器的“精钢”?
他的手移向另一本厚厚的档案袋,标签上写着:“三峡,2002”。抽出的是一沓工程图纸的复印件和一叠现场照片。照片上,他站在刚刚合拢的巍峨大坝前,江水浩荡奔流,背景是云雾缭绕的夔门。那时的他,目光已更加沉静,眉宇间凝聚着统御庞大工程、协调万千头绪的责任与压力。这盏“烛火”,已能照亮一段大江,守护一方水土。
接着是“2004,雅典-北京”。照片色彩鲜艳起来:他身着安保制服,神色严峻地在奥运场馆复杂的结构图中指点;与不同肤色、语言的安保专家激烈讨论;还有一张珍贵的抓拍,是北京奥运开幕式当晚,绚烂的烟花在“鸟巢”上空绽放成璀璨星河时,他站在指挥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而孤独,脸上映照着屏幕的光和窗外的辉煌,眼神中除了高度戒备后的疲惫,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目睹国家荣光的深沉激动。那时的“烛火”,已化作守护国家门面、象征和平友谊的“火炬”。
最后,他的指尖停留在一个深褐色的皮质文件夹上,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岁月留下的摩挲痕迹。打开,里面没有照片,只有几张薄薄的纸和一枚褪色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北华大学校徽。纸上,是几份任务简报的节选,以及一份简短得令人心碎的牺牲通知:“……赵小满同志,在执行‘丝路遗音’保护性转移任务中,为掩护珍贵文物及当地向导,不幸遭遇流沙……英勇殉职,2009年7月19日……”
李玄策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满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容、对曲艺痴迷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似乎还能听到他模仿单田芳评书的腔调,在宿舍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个热爱“老玩意儿”的声音采集工程师,最终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丝路古道飞扬的沙尘里。烛火,熄灭了。但那份守护文明根脉的信念,却如同星火,传递了下来。
小主,
他缓缓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桌面上除了一台保密电脑、一部红色电话、几份待阅文件,还有一盏造型极其古朴的黄铜油灯。灯身线条简练,布满了温润的包浆,显然年代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