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陌生的晨曦与胸口的烙印

意识,如同沉入无光深海的潜水员,被一股柔和而持续的力量,从冰冷、黑暗、万籁俱寂、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深渊底层,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托举。没有剧烈的痛苦,没有刺耳的噪音,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包裹全身的、令人慵懒的、渗透到每一个细胞最深处的温暖,和一种仿佛回归生命最原始胚胎状态的、彻底的松弛、安宁与虚无。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在温暖的羊水中漂浮了亿万年,又仿佛只是闭眼再睁眼的一瞬。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层次丰富到令人迷醉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气息,如同轻柔的羽毛,搔刮着林伟干涸灼痛的鼻腔黏膜,将他从深沉的、无梦的混沌中轻轻唤醒。这气息中,有腐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落叶和朽木在湿润环境中发酵产生的、醇厚而略带甜腥的土腥气;有覆盖在岩石和树干上、厚如绒毯的翠绿色青苔散发出的、带着雨后清新感的潮湿气息;有各种不知名的、色彩斑斓或素雅的小野花悄然绽放时释放的、淡雅而持久的芬芳;有阳光穿透林冠后、烘烤着干燥草木时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暖洋洋的干爽味道;甚至还能隐约分辨出某种成熟野果自然坠落后裂开、散发出的、带着微醺感的甜腻香气……所有这些气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野性、却充满了蓬勃生机和安宁力量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纯净气息!与他记忆中那充斥着铁锈、机油、放射性尘埃、化学毒气、腐败血腥和绝望味道的避难所空气,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极致反差!每一次无意识的吸气,都如同痛饮最甘冽的清泉,清凉舒爽的感觉从鼻腔直冲肺叶,滋润着每一个干涸破损的肺泡,带来一种近乎醉氧的微醺感和重获新生的、生理性的战栗。

紧接着是触觉。身下传来的,是难以想象的、极致的柔软和弹性,仿佛躺在厚厚的、由无数层最细腻的天鹅绒、蓬松的云朵和最富有生命力的苔藓共同铺就的天然床垫上。温暖……一种真实的、渗透到骨髓里的、从大地深处弥漫上来的、驱散了所有严寒记忆的、令人安心沉睡的暖意,从背部缓缓蔓延至全身的四肢百骸。微风拂过裸露的皮肤,带来一丝恰到好处的、凉爽的惬意,而非记忆中那如同刮骨钢刀般、能冻结灵魂的极寒。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地洒落在皮肤上,带来暖洋洋的、令人慵懒的舒适感。这种被温暖、柔软和生机勃勃的自然环境全方位包裹的感觉,是如此陌生,如此……不真实,仿佛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

然后,听觉苏醒了。远处,传来溪流或山泉潺潺流动的、清脆悦耳、如同玉石相击的叮咚水声,充满了灵动和活力;近处,是各种音调、婉转啼鸣的鸟叫声,有的高亢嘹亮,有的低沉婉转,有的急促短脆,交织成一曲复杂而和谐的自然乐章;更近处,是微风穿过层层叠叠、形态各异的巨大叶片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脚下厚厚的腐殖质层中,似乎还有微小昆虫爬行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宏大、宁静、充满了无限生命活力的自然交响曲,与他记忆中那死寂的金属通道、恐怖的裂谷嗡鸣、能量爆发的毁灭轰鸣、以及“潜伏者”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形成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治愈灵魂的强烈对比。耳朵里那因长期处于高分贝噪音环境而产生的、细微的耳鸣声,似乎也在这种自然的安宁中渐渐平息。

最后,是视觉。林伟艰难地、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眼皮上般,缓缓地、挣扎着睁开了沉重无比的眼帘。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动的、金绿色的、温暖的光斑,如同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失焦的万花筒。他用力眨了眨眼,挤掉眼角干涸结痂的血块和分泌物,视野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是……一片茂密得超乎想象的、充满了野蛮、原始、蓬勃生命力的、仿佛从未被人类文明染指过的……原始森林的穹顶!

参天古木的枝干如同远古泰坦巨人的臂膀,虬结盘错、肆意地伸向那片湛蓝如洗、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和化学尘霾的天空。巨大的、形态各异的叶片——有心形的、掌状的、羽毛状的、细长如剑的——层层叠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望不到边际的绿色巨网,将大部分阳光过滤、打碎。只有最顽强的几缕金光,才能如同金色的利剑般,精准地穿透叶隙,斜斜地照射下来。这些光柱在弥漫着淡淡水汽的、清澈无比的空气中产生了显著的丁达尔效应,无数微小的尘埃和飞虫在光柱中如同精灵般飞舞、闪烁,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神圣而宁静的氛围。空气的能见度极高,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延伸到极远处,看到森林边缘起伏的、覆盖着茂密植被的、苍翠欲滴的山峦轮廓。这里的绿色,浓郁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了饱和到极致的生命力。

这里……是哪里?

我不是……应该在那个冰冷、黑暗、充满辐射、怪物和绝望的地下避难所吗?不是在那个最后的、刻满符文的庇护所里吗?老猫呢?笔记本呢?那场毁天灭地的能量爆发……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炸碎的玻璃,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剧烈的头痛、眩晕感,疯狂地涌入林伟几乎空白的大脑。自由落体般的坠落……“掠食者”狰狞的口器……“潜伏者”幽绿的眼睛和致命的骨刺……老猫染血的脸和锐利的眼神……观测站冰冷的电子音……“深渊之心”那令人灵魂冻结的嗡鸣和恐怖的“目光”……笔记本爆发的神圣光盾……最后那将自己抛飞的、充满毁灭与新生气息的能量狂潮……无尽的黑暗……

我还活着?我们……真的逃出来了?!从那个地狱般的深渊里……爬出来了?!这里……这阳光、这空气、这森林……是地面?!是那个在避难所传说中已经彻底毁灭、化为放射性废土的……旧世界的地面?!还是……另一个未知的、平行的世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巨大震惊、劫后余生的狂喜、深入骨髓的茫然、以及一种仿佛亵渎了神明的、不真实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林伟的心神,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线再次模糊。他贪婪地、大口地、近乎窒息般地呼吸着这清新得带着草木甜味的空气,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那真实的温暖,听着耳边那如同天籁般的鸟语虫鸣,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灵魂来到了神话中的净土或天堂。

“咳……咳咳……呕……”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牵动了胸口和肋骨的伤势,传来一阵钻心的闷痛,但也让他彻底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疼痛是真实的,虚弱是真实的,这不是天堂,他还活着,带着一身的伤和疲惫,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艰难地转动如同生了锈的、僵硬无比的脖颈,颈椎发出“嘎巴”的轻微声响,看向身旁。老猫就躺在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背靠着一棵需要数人合抱、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绒毯般青苔的参天古木的根部,双眼紧闭,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粗重但节律趋于平稳悠长,似乎还沉浸在深度的恢复性睡眠中。他赤裸的上身(衣物似乎在穿越中破损或被除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已经简单处理过、涂抹着某种暗绿色草药的可怕伤口,尤其是胸腹间那道被腐蚀的伤口,虽然不再渗液,但依旧狰狞。他那把造型奇特、闪烁着哑光的手枪,就放在他右手触手可及的、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是老猫……在最后关头,带着他来到了这里?还为他处理了伤口?这里……安全吗?

林伟尝试动动手脚,全身立刻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和肌肉过度透支后的、如同被醋浸泡过的酸软无力,尤其是左腿的开放性创伤和右臂被毒素侵蚀过的区域,更是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和深层次的麻木感。但他惊喜地发现,那种如同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和灵魂的极寒麻木感,消失了!体温恢复了正常的温暖!失温症……在这个温暖的环境中,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这简直是神迹!

他挣扎着,用尚能动的左臂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丝可怜气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烈地喘息起来。他靠在另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树皮粗糙而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他喘息着,开始用更加清醒的意识,仔细地、带着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片看起来完全未经人工开发、甚至可能从未有人类足迹踏入过的原始森林。树木的高大和茂密程度超乎想象,许多树种的形态他从未在任何图鉴或记录中见过,树皮的颜色从深褐到银灰再到诡异的紫红色,树叶的形状更是千奇百怪,有些甚至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地面的植被极其茂密,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富有弹性,散发出浓郁的泥土芬芳。空气湿润而温暖,估计气温在二十度左右,非常舒适宜人。除了自然界的风声、水声、鸟鸣虫嘶,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类文明的机械噪音、远处城市的喧嚣、或者飞机掠过的轰鸣。这里……宁静得过分,也……原始得过分,充满了一种亘古不变的、野性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胸口。那里,原本贴身存放笔记本的位置,衣物在之前的挣扎和穿越中已经破烂不堪,露出下面的皮肤。笔记本……不见了!他心中猛地一紧,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恐慌涌上心头,下意识地伸手摸去,只触碰到自己温热的皮肤和结痂的伤口。笔记本……是在那场最后的、恐怖的能量爆发中,彻底毁掉了吗?还是……遗失在了穿越的过程中?

突然,他感觉左侧胸口、心脏正上方的位置,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无法忽视的……温热感?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有什么活物在皮肤下微微搏动、或者说……某种能量流在缓慢循环的异样感。这种感觉很奇异,不痛不痒,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舒适感?仿佛那个区域的血流特别通畅,细胞活性特别高。他心中一动,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升起,他低头,艰难地扯开破烂的衣领,看向那个位置。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呼吸为之停滞!

在他左侧胸口,心脏正上方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印记!

一个极其淡薄、呈淡金色、若不仔细看几乎与周围健康肤色融为一体的、复杂而精致的几何图案印记!这图案的线条流畅而古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数学美感和神秘韵味,他无比熟悉!正是那本神秘笔记本封面最核心区域的、那个仿佛蕴含着宇宙奥秘的纹路的、简化浓缩版!它不像后天纹刻的图案,没有凸起或凹陷,更像是一种……从皮肤底层、从更本质的生命层面透出来的、天然的“胎记”?或者……某种能量的“烙印”?印记的边缘有些模糊,仿佛还在极其缓慢地、自主地调整着形态,与他的身体进行着更深层次的融合。更令人惊异的是,当他集中精神注视时,似乎能感觉到那印记随着自己的心跳,在极其微弱地、同步地闪烁着一种难以用肉眼直接捕捉的、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微光。

笔记本……没有完全消失?!它的最核心本质……或者说,它作为“秩序之章(碎片)”的“本源”?以这种形式……进入了我体内?!与我……融合了?!林伟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要窒息!这是好是坏?它会带来什么影响?是祝福还是诅咒?老猫知道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警觉的呻(shen)吟(yin)。老猫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那双深陷的、布满了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短暂的迷茫,随即被千锤百炼出的、刻入骨髓的警惕和如同雷达般快速扫描环境的审视目光所取代!他几乎是本能地、动作快如闪电地(尽管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紧皱)抓起了地上的手枪,枪口微微抬起,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般迅速而高效地扫过四周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处阴影、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身体肌肉下意识地紧绷,进入了临战状态,如同惊醒的猎豹!

一秒后,他快速确认了周围暂时没有immediate的、肉眼可见的威胁,目光的焦点才落到已经坐起身、正用一种混合了震惊、茫然和一丝不安的眼神看着他的林伟身上。看到林伟苏醒并能坐起,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放松,但整体的警惕性和审视姿态丝毫未减。

“醒了?”老猫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重伤失血后的虚弱和干渴,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冷硬的平静,“感觉怎么样?能动吗?有没有哪里特别不对劲?”他的问题直接而高效,带着军人的作风。

“还……死不了。”林伟的声音同样干涩嘶哑,他艰难地咽了口几乎不存在的唾沫,润了润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和气管,火辣辣地疼,“全身……都疼……但……冷的感覺没了。这里……是哪里?我们……怎么出来的?”他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