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这墨里掺了谁的眼泪

冬至次日清晨,朱雀门广场空荡如被时间洗过。

长桌撤了,人群散了,唯有满地纸灰铺展如雪,踩上去无声无息,仿佛整座古城都在屏息。

孟雁子独自走回社区办公室,风衣下摆沾着未化的灰絮。

她关门落锁,从柜中取出重装的《古城记忆簿》——封面换了粗麻布,边角用铜线细细包边,像一本活过来的古籍。

她指尖轻抚首页,昨夜血墨所书的字迹竟微微发烫,触之如耳语贴肤而行:“陈阿婆……饺子是给你留的。”

那温度不是灼痛,而是某种低频的震颤,像有人在她颅骨内轻轻叩击。

她闭眼,试图回想童年第一次喝胡辣汤的滋味——那时母亲还健在,带她去回民街口的小摊,一碗热腾腾的汤端上来,葱花浮在油星上,胡椒呛得她直咳嗽,却被母亲笑着揉乱了头发。

可现在,舌尖泛起的却是一股干涩的苦味,喉间甚至涌上一阵恶心的反胃感——那是昨夜誊抄一位肺癌晚期老人遗言时,他临终前咽不下药水的画面,不知何时已悄然寄居在她的味觉里。

雁子猛地睁眼,心跳骤紧。

她翻开簿子,一页页看去,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正一寸寸扎根:王姨流产那天攥皱的产检单背面写着“宝宝,妈妈给你起的名字叫‘平安’”,可雁子脑中却清晰浮现产房外走廊的冷光、护士低声劝慰的声音、还有王姨指甲抠进掌心渗出血丝的画面;张伯在重症监护室日记最后一行写着“请帮我谢谢送苹果的女孩”,可她竟记得那个女孩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辫、每晚七点准时出现,手里总捧着一个红得发亮的苹果……

这些不是听来的,是“经历”过的。

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空白态”不是遗忘,而是通道。

每一次落笔,都是用自己的记忆填补别人的空缺。

别人卸下的重量,由她来背负;别人焚尽的过往,由她来承接。

门被轻轻推开。

阿墨站在门口,背着旧木匣,脸色比昨日更显枯槁。

他放下一只新盒,打开,里面是十根薄如蝉翼的墨锭,颜色深黑,边缘泛着极淡的粉光,像是掺了什么不该烧的东西。

“乌柏树遭虫害,今年收不了几滴漆。”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这最后一盒……掺了我烧掉的婚书灰。”

雁子一怔。

阿墨抬眼,目光沉静如井水:“三十年前,她说要走,我没拦。她说‘你守你的老档,我过我的日子’。后来她病重,我想写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全烧了。”他顿了顿,“有些字,写出来比藏一辈子轻。”

雁子指尖微颤,拿起一块墨锭,入手轻飘,竟不似实物。

研墨时,清水入砚,墨汁缓缓晕开,竟泛出一丝淡红,像血未溶尽。

她提笔,蘸墨,写下第一条新遗言:“赵叔,肺癌三期,想告诉孙子‘爷爷种的石榴树今年结果了’。”

笔锋刚收,墨迹忽然蠕动——

“……你爸小时候偷摘被我追着打,现在轮到你了。”

字迹未变,可语气陡然鲜活,带着关中老汉特有的憨厚与宠溺,仿佛赵叔就站在身后低声絮叨。

小录刚好进门,看见这一幕,吓得后退半步:“它……它知道细节?”

阿墨没说话,只是盯着砚台里那抹红,眼神复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拐杖敲地的钝响。

老档拄着黑檀木拐,缓缓走入,肩上落着未扫净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