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风还在巷口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湿透的纸屑,在门槛前打了个转,又悄然落下。
朱雀社区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像一粒不肯熄灭的星火,固执地悬在古城墙根下。
老墨跪坐在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地板上,一圈圈扩散成深色印记。
他缓缓松开紧攥的残稿,那只写满“妈妈等我”的纸鹤静静躺在他掌心,翅膀微颤,仿佛还带着小言指尖的温度。
雁子没动,只是蹲在他对面,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
她看着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却像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佝偻的轮廓和颤抖的手指。
良久,老墨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盒,锈迹斑斑,边角已被磨得发亮,像是藏了多年,又被反复摩挲。
他双手捧着,递向雁子,动作迟缓得如同献祭。
“这是……她撕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每撕一次,我就偷偷捡回来,一张张拼,一页页粘。我不敢让她写完——怕她想起太多,疼得受不了……可我也……”他喉头滚动,眼底泛起浑浊的光,“舍不得它真的消失。”
雁子接过铁盒,沉得不像一只盒子,倒像压着三十年的沉默与挣扎。
她轻轻打开,里面是几本用胶带、浆糊甚至透明贴膜层层修补的日记本,纸页泛黄,边缘焦黑,有的字迹被泪水晕开,有的被指甲刮破,却仍一笔一划,清晰可见。
她翻开最完整的一本,第一页写着:
“今天小言叫了我一声‘爸’,我哭了。”
日期是十年前——那天她在社区值班,记得老墨来交水电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无事。”
原来,他把整颗心都藏进了这一行字里。
雁子指尖轻抚过那行墨迹,忽然觉得胸口一滞。
不是记忆涌入,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震动——那是被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出口时的震颤。
窗外风雨渐收,晨光微露,灰白地漫进屋内,照在桌角那只青灰陶瓮上,“落笔不焚”四字在微光中泛着冷釉般的光泽。
脚步声轻响,小折推门进来,肩上背着一捆素纸,白如初雪,薄似蝉翼。
她没说话,只将纸摊开在长桌上,拿起一支铅笔,轻轻写了句:“我想再看你跳一次广场舞。”然后折了几下,一只纸鸟便在她手中成型。
“写一句,折一折,”她声音轻柔,“飞出去的话,就不怕收不回来了。”
居民们陆续来了,有拄拐的老太太,有抱着孙子的大婶,还有终日独坐槐树下的鳏夫。
他们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从未说出口的话。
“老头子,我其实记得你求婚那天穿的是蓝布衫。”
“闺女,我不是不想见你,是怕你嫌我老了拖累你。”
“对不起,那天我没拉住你手。”
每一句话折成纸鸟,便轻轻放飞。
有的扑棱着掠过房梁,有的盘旋一圈,竟落在写信人肩头,像是一种回应,一种宽恕。
雁子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掌心那道自幼伴随的锈线,竟微微退去,不再灼痛。
她忽然发现——这一次,她没有记住那些话的内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它们的重量。
像一块块沉入心底的石头,无声,却让灵魂有了坠落的真实。
就在这时,小言悄悄走到桌前。
她不会写字,只是笨拙地拿起一张纸,开始折叠。
小折蹲下身,牵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奶奶说,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冷了。”
纸鸟成型,洁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