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顾为经画的就很放松。
他不再试图杀死心海中的每一丝杂波。
而是似乎是一位将紧绷即将拉断的琴弦调松了三分的巴洛克小提琴手,放任羊肠细线在指尖有一丝不受控制的俏皮灵活的跳跃。
又仿佛一位仰面躺在湖底的潜水员,放空自己,舒服的躺在水草摇曳的湖底。
欣赏心湖表面所回荡的道道水波。
以前很多困扰顾为经的细节处理和用笔转合,反而被他圆润如意的画了出来。
这次临摹《百花图》的时候。
他甚至有闲心想起了被很多儿时所读到的东夏古代大画家的绘画故事,和描写他们心境的文献记载。
与自己现在的作画心境相互印证。
画龙点睛,妙笔生花。
东夏古代士大夫喜欢将寄情于笔墨,将自己的精气神和哲学观融入书画之道中,留下了很多亦真亦幻,瑰丽莫测的民间故事。
儒家文化里的祖先就是每个现代人融入血脉,不可分割的宗教信仰。
爷爷最崇拜的大画家郑思肖连吃个饭喝个水都要面朝故国而坐。
老爷子顾童祥不至于这么行为艺术,但为了防止顾为经忘记了家乡,失去了文化根性和历史魂魄。
从小就找来了很多关于历史上那些大画家生平的故事传记让他来读。
顾氏祖籍无锡。
他们家自称是无锡顾氏顾恺之的后人,是否是给脸上贴金已经不可查了,但是他小时的儿童读物很多都是关于这位大画家的。
顾童祥希望自己的孙子能学出几分,正直高尚,浪漫雅致的文人气质来。
他仍然记得《世说新语巧蓺》里写过一个有关“邻女针刺夺神”的故事,以赞叹顾恺之的技艺高绝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传说中,顾恺之邻家有一女孩,“神清貌美”是个漂亮妹子,顾同学瞅了几眼就爱上了,多次挑拨,人家看不上他所以不答应。
于是顾同学便在墙壁上绘其形象,并且用荆棘钉在其心上。
因为他画的实在太像了,所以墙上漂亮小姐姐的画像,已经带上了她的几分魂魄。
结果该女患上了心痛病。
顾同学告诉思慕之情,于是漂亮妹子这次就答应跟他,顾恺之则悄悄地把针拔去,从此之后这个女孩心病就好了,世人以此为画家的传奇。
小时候看白话注音版《世说新语》的顾为经小朋友不懂事。
爷爷说什么是什么。
只觉得这篇文章里顾恺之真是像个仙人或者茅山道士一样,画的到底有多么相似,才能把人的魂魄摄于其上?
长大后的顾为经回想这个故事时,差点一口老血就喷了出来。
见鬼。
人家漂亮妹子看不上你,就回家狂扎小人,让她乖乖听话。
这个故事到底哪里“正直高尚”,哪里“浪漫雅致”了!!!
这和男生间流传的那些日式色情漫画里,拿着催眠遥控器躲在家里嘿嘿嘿狂摁按钮的秃顶变态大叔有任何本质区别嘛?
这要算是浪漫。
本子里的变态大叔也能算得上纯爱了好不好。
这个记载很长时间都给顾为经蒙上了不小的心理阴影,颇为困惑所谓的“士大夫文人情调”到底是个啥玩意。
虽说同样是顾家人,他内心中其实更喜欢《唐朝名画录》里关于吴道子的画八十七神仙图的描述,那就客观了许多。
说吴道子画到高妙之处,有“天雨流星”,“凤凰清鸣”,“龙吟方泽”的声音响起,还说有坐下画童端茶送水在屋外听道主人有激烈的交谈声不听的传来。
他匆匆跑进屋内,就发现宽阔的大厅里除了正拿着毛笔画画的吴道子外,再无他人。
吴道子皱着眉头询问急吼吼的跑过来有什么事,童子回道,主人画画喜欢安静,听闻屋内有声音,怕是进了贼,所以才进来看。
吴道子稳言大怒,把毛笔扔在了童子的脑袋上,怒斥道,哪里有贼人。分明是画中的仙人走出来与我谈天论道,正谈到高妙处,却被你这蠢才惊走了,搅和了雅兴。
民国时节,有美国汉学家读到过这个故事,以此为文献论证,推测吴道子此君要不然患有和当时的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和后来的草间弥生老太太一样,先天所带的精神分裂性质的疾病。
作画时能看到诸多幻觉。
若非如此,就是吴道子深谙现当代艺术界所流行的炒作之道。
故意在做画时弄出各种各样的怪响,再由童子流传出去,为自己在长安城里扬名,是个艺术行业自我营销的大高手。
汉学家言之凿凿的论断,唐代的吴道子可以因此称之为整个艺术宣发行业的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