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明从他眼中看出了凉薄,自此没再用这种方式惩罚过他——有些眼神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样的惩罚对方宵再也没有用了。
纵容那叫他哥哥的少年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高兴,方宵从回忆中抽离,现在他真正的弟弟就在眼前,这才是最让他高兴的事。
他的亲弟弟还在为他打抱不平:“小时候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我那时总觉得命运不公平,你每天穿的光鲜亮丽,有一大堆人可以指使,威风凛凛的。”
“现在我懂了,你真的很不容易,哥哥。”虞幸说起自己跪祠堂还在笑,可是评价起方宵语气却低沉了下来。
“你被罚跪祠堂也不容易。”方宵还记得,那次方幸四天没吃没喝,差点命都要没了。
小时候他也没机会和弟弟交流感想,这会儿,他忽然问:“你一个人跪在祠堂里的时候会怕吗?”
方德明是很缺德的。
最开始罚方幸跪祠堂,不让吃饭喝水,也不让点蜡烛,方幸胆小怕黑,跪到天黑就拍门想出来了,方德明让李保姆在门外加了道锁,无论里面的小孩怎么哭喊都不放人出来。
哪怕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不停的说知道错了,不停的说求求爸爸,那些声音甚至传不到方德明耳中,因为方德明特意吩咐了,别让方幸的事打扰他。
几次之后,方幸似乎不再害怕黑暗了,也知求救和哭喊都是没用的,于是祠堂就变得静悄悄。
方宵像之前一样假装路过,想听听弟弟现在还好吗,却只听到一片风声,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后来每一次,方幸平静地被关进去,平静地被放出来,身上的阴沉愈发浓重,将自己关在保护壳里,视方家的所有人都为敌人,隔绝在了心墙之外。
方宵就看不懂方幸的想法了。
“我不怕啊。”虞幸现在就是方幸,他听着这样的问题,虽然完全没有方幸小时候的记忆,但想到祠堂中方将军的牌位,也就知道答案了。
“最开始可能是有点怕,几次之后就习惯了,后来不仅不怕,反而很喜欢。”
“……喜欢?”方宵挑眉。
“是啊,每次犯了错,我就盼着方德明没空,直接喊我滚去祠堂呢。”虞幸摊了摊手,声音里透着一股狡黠,“虽然会饿肚子,但是也意味着我可以好几天不用和方德明还有许婉相处。”
“而且最开始我怕有人过来检查,跪得认认真真,被放出去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两条腿跟要废了一样。但后来我发现,除了园丁爷爷,其他人好像都不喜欢踏进祠堂,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在里面睡觉了。”
方宵:“……”
虞幸转头,还用手比划着跟他形容:“祠堂里面有几个蒲团,把蒲团并一块能当床用,虽然晚上会冷,可是我还是无比的安心,冷就冷点吧,胜在安静。”
没人打扰,更没人打。
“就算园丁爷爷来接我了,看到我在睡觉,他也不会告诉方德明的,园丁爷爷真的很善良。更何况每次我都睡得很饱,一听到门响就能立刻清醒,在门开之前重新跪好。”
虞幸看着方宵,似乎是真的心无芥蒂的与他谈起了小时候那点小聪明,笑容越来越大:“我还会假装双腿动不了,让园丁爷爷搀着我出去,然后就又能得到宅在房间里一天不动的权利,就连吃的都是园丁爷爷拿到我房里,嘿嘿,我从来就没穿帮过。”
说起这种事,虞幸兴致勃勃,好像直到今天他还是很骄傲。
方宵这一下是真的愣了,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跟着弟弟脸上的笑容一起涌了上来,像是在厚厚的冰面下,有人正一拳一拳地往上砸着,试图将冰打破。
这种闷闷的,甚至让他大脑刺痛的感觉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是刚才因为弟弟去了祠堂而隐约蔓延在心里的不安却完全消失。
原来弟弟小时候在祠堂的回忆并不算坏,他在祠堂待了这么一会儿,出来以后心情就变好了。
不仅如此,弟弟还愿意将这种心情传递给他,这样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情绪的事,从弟弟出生起就没有过。
方宵下意识停在原地,抬手捂上胸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证明此刻不是幻觉,他听到的一切都如此鲜活。
虞幸察觉到他没有继续走,莫名地回过头:“哥?”
“没什么。”方宵回神,在虞幸刚走出祠堂时那种浑身压抑着危险感的模样已然消失了,“就是听到你高兴,我也高兴。”
他们已经走回了许婉院子附近,方宵重新迈开步子,笑着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高兴的感觉了。”
“……整天和许婉还有方德明待在家里,能高兴就怪了。”虞幸毫不犹豫地趁机贬低了两人一句,顺势提起,“哥,明天我们就能去瑞雪祭玩了,你肯定能放松放松。”
“不仅有祭典,还有这次旅行团里的活人,对你来说,应该算热闹了吧?”
瑞雪祭……
方宵心中的高兴忽然淡了下去。
他很期待和弟弟一起出行,别说这是他们成年以后第一次一起出门,就算是小时候也很少会有这样的机会。
弟弟是这么期待。
而且希望他能在瑞雪祭上放松地玩。
他的弟弟现在对他这么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误会,也没有秘密,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
可是,要是方幸知道瑞雪祭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让他在祭典上彻底被同化认知,永远也生不出离开的心思……
方宵瞳孔一缩。
他发现他不想看到方幸在得知又被骗了的时候,脸上会有多少失望和愤怒。
而且瑞雪祭这个流程还是他亲手设计的,他将他多年来在抵抗那种信念时被一点点同化扭曲认知的感受抽了出来,放到了瑞雪祭的祭祀中。
到时候祭祀开始,方幸就会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他这么多年来的全部挣扎和最后的妥协。
方幸的意识也会随之一起走向妥协的结局,然后尘埃落定,接受信仰,成为可以和他一起掌控整个南水镇的人。
但是,只要方幸被“它”承认,获得了掌控南水镇的资格,他就一定会知晓瑞雪祭的真相,接受信仰之后不代表就会接受所有亲情,方宵自己和方德明就是很明确的例子。
到时候,弟弟得知了一切,心中也只会保留对这份信仰的忠诚,而对他这个哄骗、设计、不择手段的哥哥,一定会产生失望与厌恶的!
弟弟现在还在为明天可以一起玩而开心,两相对比,他居然是这么不堪。
方宵的脑袋仿佛被锤子锤了一下,有一股早已弃他而去的理智悄然回归。
他为什么要以辜负兄弟情为代价,帮助那条蛇让弟弟留下呢?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巨蟒自己去做?
是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要的就是弟弟能回方府,能回来陪着他,和他一起掌控南水镇,一起迎接自由的未来。前提是,弟弟还记得他的好!
但是即将在瑞雪祭上来临的一切,无疑都是在打破这个前提。
他怎么会做出这么蠢的决策呢?
方宵的脑子里开始变得一片混沌,他一把捂住了头,刺痛在脑袋里发酵,仿佛有一双蛇瞳从虚空中看向了他。
他疼的蹲了下去,浑身冷汗,根本说不出话来,连弟弟脸色骤变地跑到他旁边问他怎么了都无法回答。
“我……”
方宵双手因为痛苦而揪着短发,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可是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虞幸站在方宵旁边,垂眸看着忽然发作的方宵,惊愕的表情下是一片清冷。
虽然他不会在方宵面前使用任何一点诅咒之力,免得被方宵意识后的小千结发现,但他的感知力还在,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方宵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懈可击。
有一种很不稳定的意识波动从方宵体内传出,那种暴躁的感觉极具感染性,连虞幸都依稀烦躁起来。
【……他的认知扭曲在动摇。】
系统女音主动道。
在祠堂被虞幸薅了一次羊毛,也暴露了它会主动说话的情况,系统干脆不装了,想出声就出声。
“认知扭曲动摇?”虞幸也有些诧异,人的大脑会本能的排斥外力强加的认知扭曲,方宵就是将这种排斥做到了极致,才拖延了这么多年。
可是当认知扭曲完全成功,就代表着已经无力回天,因为连“反抗”这种意识都已经一并被抹除了。
就类似于,别人告诉方宵,你是因为那条蛇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想法,那不是你本来想要的。
方宵只会觉得,是吗,还好那条蛇改变了我的想法,不然我一生都要局限于过去,真是要感谢那条蛇啊。
更别提,他还是小千结傀儡,有大半意识受小千结所控,比如把南水镇的故事形式从书转化成电影,再在外来的旅行团到来时,为旅行团设计一系列恐怖又要命的情节。
这些事,方宵必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因为这是千结控制着他做出的决定。
而他平时却压根不会去想,这些事到底是不是他要做的,在他的认知里,已经失去了怀疑这些的能力。
这真的非常无解,人们可以救出被胁迫的人质,却救不出一心要当人质的被洗脑者。
然而现在,系统却说方宵的认知扭曲开始动摇了。
虞幸自己感觉到的,也是来自于方向意识层面的动荡。
所以他并不怀疑系统这句话的正确性,他只是惊讶于方宵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什么突然如此。
【因为多了变量。】
【他之前抵挡认知扭曲的时候,你并不在他身边,因此,蛇给他带来的认知扭曲中缺少了你的样本,但实际上你却是最容易改变方宵想法的人。】
虞幸想了想,大概能理解。
别人对方宵说,你的想法已经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方宵只会认为别人喜不喜欢关他什么事,他自己就很喜欢现在的想法,反而认为从前的想法十分幼稚,并为蛇能控制他而感到荣幸。
这样,小千结无论如何都能保证方宵不脱控。
可是,当一个足够重要的变量忽然出现,而千结又不曾提前得到应对方法,就会变成……
方幸对方宵说,你的想法已经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方宵冷笑,觉得弟弟早晚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