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淫雨霏霏。不见太阳不需早课,杨暮客索性打坐等着出发的时间。
一切由玉香与季通安排好以后,少年扶着少女下楼了。
马蹄踩在石板路上,溅起水花。勾栏听曲儿回来的人们用惺忪的双眼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嗤,大早上出城,还特么下着雨,有病。
季通带着斗笠坐在御座上,他依旧是那身扎甲。后座有遮雨的雨檐,玉香坐在车后轻轻晃着小腿,绣鞋在纱裙里若隐若现。杨暮客坐在车厢里的坐榻上,小楼躺在最里头。
城门的游神打地里钻了出来,手里捏了个法诀,巧缘身上的那个圈不见了。
淮州郡城越来越远,雨越下越大了。
杨暮客在车厢里听着雨声,“淮州今年的冬天不好过啊。”
小楼侧卧着翻开书页,“力所能及就好。凛冬里活不下去的不止是人。”
这是一场看不见晴空的雨,厚厚的水汽盖住了一切。白色的迷雾中官道岔开了一条小路,马车转进,迎着东南风。
因大雨,路途泥泞,走了一段路车辕滚了太多泥。停车休整。
淋着雨扎了营,一个荒废的村庄,不知风吹雨打多少年的断墙。一口塌了的老井。一大群幽魂绕着老井。
马车自然是停的远一些,玉香用竹竿和鱼皮搭了个临时的棚子。杨暮客跟季通随便弄了个帐篷。
篝火在锅底下噼啪响,白烟呛鼻子。
做完这些,杨暮客走到一棵老树下。他将土地揪出来数落一番。告诉它孤魂野鬼得引的远一点儿,等着城隍的鬼捕过来收,别在这周边碍眼。
季通是瞧不见野鬼的,等杨暮客回来他捅捅柴火说,“你整天大道理一堆,还不是欺负人家小的。大晚上把那刺猬骂一通出气。”
杨暮客扯好袖子抱着子午诀,他静静地坐着,闭上双眼。后槽牙相碰,“朦胧细雨里,看着谁都可怜。你若让我去与那小小鬼神说些经文,它也听不懂。大道能把一个小人物活活压死,碾得灰都不剩。更何况是他一个野修没有香火的鬼神呢。你让我与它讲,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现,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衿,故长。然后大言不惭地说句,夫唯不争!它能懂吗?就算它能懂,它能做到吗?道理就在那,但那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连开蒙都曾的东西能扛的起的东西……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季通从未见过这般的少年道士,听着那话中的分量咽了口唾沫,“某家……某家不信那土地神还不如我这粗胚。总是能懂的。”
“嘿。”杨暮客无奈一笑,“目不见睫……你当自己斤两都不知,懂个屁。师兄说,人道兴盛……我是心怀期望的。但这荒地无人烟,萤草满空院。又怎么说得上是兴盛。我知不可一叶障目,但眼前的情景实在是让人寒心。倒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季壮士饮酒。”玉香道人撑着纸伞在昏黄的雨雾中走来。
诶。季通接过烫好的酒壶喜笑颜开。迷迷瞪瞪地跑到外面去淋雨。淋了雨不说,还要美滋滋地喝上两口。
玉香合上雨伞,小心翼翼地离小道士远些坐下。“紫明道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这世道就是如此,兴亡天下事,生死皆有命数,就连我等修士都不敢妄谈长久。何况西岐国也曾兴旺过。我们相坐此地就曾有农人挥汗如雨。家家户户丰年足乐。我懵懂时也曾来过淮州,河畔抬首望去渔人撒网,夜泊欢歌。此地疮痍,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西岐国早就病入膏肓了,它会死去,然后会有新的国家在这片土地上重生。或许百年,亦或许千年,这里又是丰田遍野。”玉香道人收起纸伞,也坐进帐篷里,“小姐说,既要做人,就先抛开那些圣人学说。”
杨暮客睁开眼冷笑着看了看玉香,何时轮到你这妖精传话教我?他嗤笑道,“做人?这事儿我其实应该是拿手的,毕竟不是头一回了。”
在外头饮酒的季通捏着壶嘴满脸通红,这玉香姑娘的酒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这般上头。才两口,眼前都模糊不清了。他本就听不得别人说自家不好。这杨暮客和玉香三言两语把西岐国批驳得不堪至极,他踉跄地转着圈,指着那棵树说,“道士你说这荒山野岭那山神没有香火。可我就是活人,我今儿给那小刺猬上一炷香,它不就有了香火。”醉眼朦胧的季通往火堆一瞅,抬手拿着一柱香烛看了看,这香烛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他都记不得了。朝火堆伸过去点着了那柱香,大雨竟也淋不到。
黑色的夜,绵绵的雨。季通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远远一棵大树下一只小刺猬在石缝间探头探脑。哟!那就是土地神。他拿着点着的香烛一步一个叩头,“土地爷保佑太平,土地爷出来吃香火了。”
“土地爷保佑太平,土地爷出来吃香火了。”
那刺猬钻了出来,围着大树转了一圈,闻着那香火的味道。笑嘻嘻地眯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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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的孤魂野鬼也闻着香烛散开的香味聚了过来。